行歌手记（3）：看，那个划船的小哥哥——纪录片《行走的歌谣》导演手记

第一篇文章发布以后，朋友们对配图里出现的人物都表示了很大的兴趣。

既然划船逗鱼鹰的小哥哥本人已经在评论区里现身了，我想，我可以先讲一讲关于他的二三事。

想当初，我也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三顾茅庐之精神，才找到小薛的。

一顾二顾，每一次都是觅不到人，寻不见声。你看他天天拨的那支琵琶还躺在桌上吧，他养的那几只鱼鹰也还在船边扑腾吧，可是他的人却总也等不到。

后来加上微信，我发现，他在微信上也是一个不爱搭理人的佛系青年。无论啰嗦了多少话，他的回应都是，“好”，“哦”，“嗯”。

终于有一天，我厚着脸皮缠着他，约定第二天，一定要见到他的真人。

他回复：好。

那天一早他被古镇上的小食店喊去帮忙，我到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在店里包着小馄饨、配着豆腐花。这样的初次见面的环境，我也是头一次遇到。

我被隔在吧台的外面，扯着脖子跟他寒暄，看着他把一小坨一小坨的肉馅，轻轻抹在馄饨皮上，看了有几分钟。然后我说了一句话：

“我想拍的呢，是一个关于民歌的纪录片。”

这时，他才算真正地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小薛是苏州评弹学校科班出身，琵琶弹得和他划船玩水捕鱼一样溜。但是他的寄情之处，我想，大约不在庭院中，也不在舞台上，而是在山水间，在田园里，在农夫渔夫口中的山歌小调里。我一直都觉得，民歌这个东西，改良后的精致，有精致的美；但原生态的粗野，也有粗野的真。而小薛他呢，能跨界。

所以我一说到“民歌”这个关键词，他突然就发光了，从佛系青年，变成了一台点唱机。所有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想知道的吴歌，只要提一句“哎，你听说过那首xxx歌吗”，他一眯眼睛，一皱眉，这首歌就从口中溜出来了，一唱就是好几个不同的唱词版本，还会告诉你：这首歌嘛，嗲的要这么唱，糙的又要那样唱；有些歌适合嗲着唱，有些，一定要糙着唱。

在这个过程中，我常常是处于一种莫名的错愕的状态——这个九零后小哥儿的身体里，可是住着一个老歌手的灵魂？

那天说到兴致处，小薛抬脚就奔出门去，转眼带回一本绝版的、关于江南长篇叙事山歌的旧书回来，“啪”地扔到我面前，然后就闪进厨房里帮忙去了。

小食店的客人，三三两两，来来去去，我就赖在角落里，闻着馄饨味儿翻书。看到有一首叫《魏二郎》的长篇叙事山歌，书里介绍说，这首歌是一个民歌手从祖母那里学来的。五十年代的时候，她害怕山歌会失传，就主动请当地文化站的站长，帮她把这首歌记录了下来。后来站长为了保护这些珍贵材料免遭破坏，还一度把它们藏在了墙洞里。

这本书，和我看过的其他很多民歌书一样，记载的只有歌词，并没有曲谱，也没有录音。确实，在早年间，录音和记谱都是太有难度的事了，只有唱词，最容易记载。

于是，记在纸上的歌，就这样以诗的形态，又被保存了几十年。

就算是民歌手、文化工作者们前赴后继，为它们“续命”，到了今天，这歌已然是鲜有人问津，会唱的人就更难找了。而一批又一批曾经被人想尽办法、耗尽心力保护的歌声，最后也终究变成一本泛黄旧书里的几行字、几页纸而已。

几天之后，我跑过去把我私藏的一本旧书，冯梦龙《山歌》《挂枝儿》送给了小薛。几百年前的民歌小唱，现在单看文字，都灵动率真的不得了，而那些消逝在时光里的千回百转的动人旋律，那些曾经吟唱过这些歌谣的各有特色的鲜活人声，早已被人遗忘。就像是落在水底的一粒沙，想捞都捞不回来了。

动之以情，小薛就很爽快地同意参与《行走的歌谣》的拍摄了。

即便是这样，他在平时还是不怎么搭理人的，继续保持着他的佛系与随性，洒脱得不得了。不过，他也会冷不丁地就发来一条或者几条， 30秒、50秒、60秒的微信语音。点开听听，一定是他突然兴起，随口来了那么一段，直接用微信语音，以“原生态”的形式甩过来送你。听完，赞叹之余，继续莫名地错愕着。

有一次我说，天啊，你发的这些古董山歌恐怕都快要失传了吧。他说，不会的，要失传，最起码还得五十年，因为——我还活着啊，我还会唱啊。

然后狡黠地一笑。

前些日子，他在朋友圈发了段视频。那天他在河边看到一个洗衣服的小姐姐，突然来了灵感，就跟着人家打（洗）衣服的节奏，即兴放声清唱了一首《俏情郎》，给小姐姐配了段无比应景的背景乐。小姐姐听到这歌声，循声回头，明媚一笑。那个气氛真是太美妙了。

昨天晚上，我在微信上央他为我们专门录一段，好放出来给大家听。

他回复：哦哦。

好幸运，他当时正在兴致上，唱完《俏情郎》，连着又唱了一首《摇船山歌》，然后把唱词一句一句地解释给我。等我们把歌词校对好，已经半夜了。

这两首音频资料可在公众号原文中查看试听：行歌手记：第三篇--看，那个划船的小哥哥

小姐在河滩上洗衣裳来揉衣裳
眼梢上看见一个俏情郎
看见他缣纶的鞋子
紴纶的袜子
五镶丝的袜子带
生丝的绸缎裤子
扁绸束腰
雪白汗衫
左手拿把阳伞
右手拿把描金的扇子
洋洋地撒到三层楼上去呀
看得小姐是么筋丝无力晾衣裳

摇一么 橹来么 扎一邦
两边花树 排成行
好花么 落在呀 中仓里
谢残花 落在哟 后艄旁
摇一 橹来么 扭一扭
前面 就是我 丈母家
玄色布 包头 就是我的亲丈母
插花么 带朵 我的小当家
船上 撒网么 风浪高
十网 倒有 九网空
运气么 落在呀 第十网
一网 鱼虾 哄咙咚

适逢五四青年节，江南的一条小河里，有一条载着鱼鹰的小船，小船上，有一个戴着银项圈的会唱歌的小哥哥，他是《行走的歌谣》的好朋友，请大家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