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黄匡时：中国正接近低生育率陷阱的边缘

文/ 南都记者吴斌 余毅菁 实习生李颖涛

自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之后，社会上不少人认为我国已经陷入了“低生育率陷阱”。

从国家统计局几次抽样调查数据来看，我国总和生育率不仅低于1.5而且持续下降，与欧洲学者所描述的低生育率陷阱特征基本相似。但人口学家认为，相关调查的生育数据有不小统计误差，并不能真实反映真实出生状况。

中国的生育率到底处于什么状态？是否真的跌入了所谓的低生育率陷阱？未来我国生育率的发展趋势如何？南都记者采访了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直属单位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副研究员黄匡时。

① 我国并未跌入低生育陷阱，但正接近低生育陷阱边缘

南都：人们对于我国生育水平到底有多低存有争议。自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之后，社会上不少人认为我国已经陷入了“低生育率陷阱”。你怎么看？

黄匡时：通常，人口学界将总和生育率低于2.1视为低生育率的门槛。

自20世纪90年代，更确切地说从1992年开始，我国总和生育率低于2.1已经成为学界共识，这意味着我国已经进入了低生育率期。人口学界对此也无异议。

一些观点认为我国已经陷入了“低生育率陷阱”。他们基本以国家统计局的抽样调查的直接汇总数据来佐证,因为从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和2015年人口1%抽样调查数据显示，我国总和生育率不仅低于1.5而且持续下降，与欧洲学者所描述的“低生育率陷阱”特征基本相似，由此认为我国已经陷入了“低生育率陷阱”。

但通过与教育部2006年和2016年的新生入学数比对，以及与公安部的同年龄（2000年和2010年出生）户籍人口比对，发现2000年和2010年的总和生育率基本在低生育率陷阱的门槛之上，即总和生育率低于2.1但是高于1.5，并没有跌入所谓的“低生育率陷阱”。

此外，2015年国家统计局1%人口抽样调查中不同出生队列的曾生子女数表明，基本结束了育龄期的1969年出生队列的曾生子女数为1.59，而尚未结束育龄期的1975年出生队列曾生子女数为1.52。也就是说，根据出生队列数据来看，终生生育水平不可能低于1.5。

即使国家统计局普查和抽样调查直接汇总的生育数据反映了真实的时期总和生育率，也不能由此认为终生生育水平就是低于1.5，应该考虑影响时期生育水平的生育年龄推迟等效应。

南都：为何生育年龄推迟等效应会影响统计得出的某个时期的生育率？这怎么理解？

黄匡时：首先，国家统计局五普和六普以及2015年1%人口抽样调查直接汇总的总和生育率是时期生育率。时期总和生育率是一个假想队列的生育水平，通俗点说，时期总和生育率是假的，不是真的生育水平。因为事实上没有人按照这个时期总和生育率来度过其育龄期。真实的生育水平只有等育龄妇女度过其育龄期才能知晓。

统计汇总年度的时期总和生育率有助于把握生育水平的变动，但是不能直接采用时期总和生育率这个统计指标来反映真实的生育水平。因为时期生育率会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比如生育年龄推迟就会产生时期效应，由此导致时期生育水平常常低于终身生育水平。

举个例子，出生于1984年的育龄妇女正常可能在25岁时结婚，然后26岁生育第一孩，可是由于升学、工作变动、迁移、购房、夫妻异地等很多因素导致结婚年龄推迟3年，到28岁结婚，然后29岁时生育第一孩，由此导致2010年的时期总和生育率受到婚育年龄推迟的影响而偏低。当然，这并不意味着2013年时期总和生育率一定会高，因为婚育年龄推迟通常会在相邻出生队列中相继发生，由此导致一段时期内的时期总和生育率都偏低。

南都：你认为，中国还没有进入所谓的“低生育率陷阱”，但是生育率长期有走低的趋势，而且也低于国家规划（总和生育率在1.8左右）提出的目标，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黄匡时：尽管我国并没有跌入“低生育率陷阱”，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我国正在接近“低生育率陷阱”的边缘。目前我国总和生育率的水平与2.1的距离远比与1.5的距离要远很多，换句话说，我国总和生育率距离2.1的替代水平已经比较远了，而距离低生育率陷阱的门槛1.5比较近。

从1992年至今，我国处于低生育率的时间已达26年，目前正接近“低生育率陷阱”的边缘。从欧美国家的经验和教训来看，当一个国家的生育水平接近 “低生育率陷阱”边缘时，政府应积极完善生育政策及相关配套政策。

② 一孩总和生育率的下降原因是多方面的

南都：最近公布的数据显示，2017年出生人口中，二孩占比超过了一孩。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是什么？

黄匡时：2008年之前我国一孩总和生育率基本稳定在1左右，2008年后下降，尤其是2010年以后，基本难以回到1.0左右，即使是回到0.9左右也成为“小概率”的事件。2010年以来我国一孩总和生育率的平均值为0.712，最高是2012年的龙年，一孩总和生育率为0.808；最小值为2015年的0.562。最大值和最小值之间相差0.246。

一孩总和生育率的下降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是自1980开始实施的计划生育政策使得27年后育龄妇女开始明显减少，另一方面是1999年大学扩招，1980年后出生的育龄妇女大批量进入到高校，受教育水平显著提升，不仅使得这些育龄妇女的生育年龄推迟，而且也改变了这些育龄妇女的生育观念。各种因素促使2008年之后尤其是2010年之后我国一孩总和生育率的下降。

另一方面，两孩政策的效果是明显的。1995年以来，我国二孩总和生育率基本稳定在0.3左右。1995年到2013年之间，我国二孩总和生育率平均为0.363。2014年之后，我国二孩总和生育率有明显上升，2014年二孩总和生育率为0.459，2015年为0.417,2016年为0.496，接近0.5。2014年以来我国二孩总和生育率进入0.4时代，向0.5时代迈进。这主要是受到2013年“单独两孩”政策和2016年“全面两孩”政策的影响。

南都：3个及3个以上的多孩生育情况是怎么样的？

黄匡时：1997年之前，我国多孩总和生育率基本在0.1以上的水平，而自1997年之后，我国多孩总和生育率基本在0.1以下水平，只有2002年这一年多孩总和生育率为0.129，超过0.1水平。其他年份的多孩总和生育率基本没有超过0.1。自1997年以来我国多孩生育应该基本在0.1以下的水平，平均为0.064，最小值为0.045。

我国多孩生育情况主要受到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目前除了少数民族地区和汉族地区特殊家庭外，生育多孩几乎是严格控制的，而且遭受到的社会抚养费罚款力度也更大。此外，随着我国经济社会的发展和城镇化进程的快速发展，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孩子抚育成本的上升和生育观念的转变也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多孩生育。

③ 建议完善生育政策，释放多孩生育潜能

南都：生育政策如果继续调整，比如对全面取消生育多孩的限制，会有什么影响吗？

黄匡时：从长远看，我国的二孩和多孩生育存在较大空间。随着“单独两孩”和“全面两孩”政策的实施，我国二孩总和生育率有所提升。2016年，我国二孩总和生育率接近0.5的水平，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二孩总和生育率最高的年份。当然，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我国的二孩总和生育率依然偏低，美国在20世纪50年代二孩总和生育率曾经接近1.0水平，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长期处于0.6左右的水平。我国二孩总和生育率依然存在提升的空间。

此外，我国多孩总和生育率是世界上最低的国家。2000年以来我国多孩总和生育率基本在0.1以下的水平。而美国的多孩总和生育率基本稳定在0.5到0.6之间。这也说明，我国多孩生育从长远看存在更大的拓展空间。

南都：社会上少数人认为，人们连一孩都不愿意生，更不要说二孩乃至多孩。对这个观念你怎么看？

黄匡时：这个观点对于个体而言是正确的，但是对于一个群体，一孩总和生育率下降，并不意味着二孩总和生育率和多孩总和生育率不会上升。最近几年我国分孩次的总和生育率数据就直接地表明，一孩总和生育率下降，二孩总和生育率却在上升。

其实在欧美发达国家，二孩总和生育率和多孩总和生育率并不比一孩总和生育率低多少。美国的多孩总和生育率与二孩总和生育率在数值上旗鼓相当，与一孩总和生育率也非常接近。因此，建议完善生育政策以及相关配套政策，稳步提升一孩总和生育率，拓展二孩生育空间，释放多孩生育潜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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