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周深在《歌手·当打之年》第八期演唱的《达拉崩吧》？

包括我当天晚上上头发的朋友圈，以及这篇文章，我的目的似乎都不是为了表扬周深做得有多好，我是希望反驳一种论调，即周深在《歌手·当打之年》上演唱《达拉崩吧》，是讨好听众，过于讨巧，不尊重。我甚至有看到说“唱《达拉崩吧》就是不要脸”，我被吓到了。

事实上我很难理清这种愤怒来源于什么，是对音乐殿堂的维护，对其他歌手选择的维护，抑或是像饭圈揣测的那种来自竞争对手的“酸”。但是就像这种讨论所想要维护的音乐的尊严，我也希望能为《达拉崩吧》，以及周深所演绎的《达拉崩吧》正名。

需要提出一点声明，我不是“生米”，即周深的粉丝，但我的确是周深的歌迷。我认为这个厘清是必要的，因为我需要说明，我并不站在周深粉丝群体的立场发出这篇文章，我以一个喜欢周深的普通听众的身份这样说。

原曲的反传统意图

显而易见，《达拉崩吧》并不是一首常规意义上的曲目。在《歌手·当打之年》的备采中，周深这样说：“这首《达拉崩吧》，它就是一个小童话，是一个勇士去到山谷，打败那条巨龙，去拯救人的故事。”

但是实际上，《达拉崩吧》不是一个“小童话”，它是我们迄今为止，最广为人知的童话的剧情结构。如果我们抽去一则童话的人物，抽去一则童话的装饰色彩，它剩下的，就是周深这一句话里概括的全部：勇士打败巨龙，拯救了公主。它是所有人对于童话的共识，是一个母题。

因此我们可以很容易理解，童话情节在《达拉崩吧》中的存在感其实很弱了。换言之，我们不关心巨龙的坠落，勇士和公主的美好结局。而我们的注意力其实全都放在了一串反复被重复的，无意义的文字乱码上，比如“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这些无意义的字符乱码，在这首歌里反复出现，编织旋律，成为这首歌最大的特色，使人发笑，因为没有一首“正常”的歌这样写，没有一个“正常”的角色会这样取名。这种反常的无意义本身所带来的空虚、空洞、荒诞、戏谑，令我不由自主想起抽象艺术，想起达达主义。

用没有具体涵义的形式，用单纯的符号，用游戏的的态度去谱写一首歌，它的意义本身就是无意义。而无意义的意义在于对意义的反叛。我有点刻意地把这段话写得像绕口令，是我希望能唤起对于“意义”这个词本身的敏感与思考。我们在演唱一首歌的时候，表达的是什么？

而无意义的音乐，所表现出的态度就是：我不期望表达什么，我只是期望表达好玩。

这种与“音乐必须表意”的创作方向背道而驰的态度，只为了“好玩”存在的态度，你很难不说它是反传统的。

在这里我无意给《达拉崩吧》的原作者ilem戴什么高帽子，作者的创作是自由的。但是我希望引入这首歌本来存在的文化语境：二次元。或者我们说，属于亚文化一隅的二次元文化。

亚文化——顾名思义，它居于亚于主文化的位置上，它是次要的、边缘化的，本身具有游离于主文化的性质，篇幅关系我不能进一步去讨论在主流文化压迫下亚文化群体的青年化特征和反抗意识，而事实上，尽管亚文化是边缘的，它却不是隐匿的，它广泛地存在于我们每天接触的文化信息中，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接触亚文化的体会。我希望说明的是，亚文化之于主文化，具备一种天然的反叛意识，同时它也是偶发的、天马行空的、未被规训的。因此《达拉崩吧》所呈现出的这种荒诞和空洞究竟具有怎样的价值，尤其是，当它出现在《歌手·当打之年》这样一个不仅仅是声乐竞技，同时也是各种风格各种形态的音乐集中输出的节目里，它所代表的一种色彩，我想，就不言自明了。

很有趣的是，《达拉崩吧》的原作者ilem在发布这首歌时要求翻唱者翻唱这首歌时必须改词，比较广为人知的是“火箭少女101”组合演唱这首歌时曾经把歌词改成“我们是达拉岐宣宁婷ya娟sun菁七彩越”，即组合内所有成员的名字，由此我们可以略窥到这首歌所展示出的自由度，而周深特别去跟ilem要了不改词翻唱的授权，成了一个例外。

虚拟歌姬

《达拉崩吧》的原唱，是虚拟歌姬洛天依和言和，隶属于Vocaloid China Project。Vocaloid是由日本乐器制造商雅马哈公司开发的电子音乐制作语音合成软件，用户通过输入音调和歌词，选择采集人声后建立的音源库，编辑成模拟人声的歌声。而虚拟歌姬是建立在这个引擎之上的人物形象。最有名的虚拟歌姬恐怕就是初音未来，就是那个绿色双马尾的元气少女，这个形象大受欢迎，使虚拟歌姬开始作为一个二次元偶像歌手活跃起来。而Vocaloid China Project就是中国版的虚拟歌姬，洛天依和言和是其中的成员。洛天依的人声音源是配音演员山新，言和的音源是配音演员刘婧荦。

这些歌曲运用了采集自真人的人声，但是歌手并不是真人，而是虚拟形象，歌曲创作和演绎的灵魂则来自歌曲的制作人和操作软件的调校师。

正如初音未来的名字所暗示的那样，Vocaloid所呈现的音乐的一种新的可能性。通过电脑编辑的歌声，又展示了当代文化的另一个图景——现代技术所打造的文化景观，它通过不真实打造真实性，形成一个自由度极高的想象。它背后技术主导的因素隐约与《达拉崩吧》这首歌的后现代意味形成了一个对照，即高度可控、虚拟现实的赛博朋克感，而人工智能、程序编辑这类科幻的元素本身也已经成为流行文化中的一个符号，从内容映射到这首歌的形式，不失为《达拉崩吧》早在周深演唱前就走红的文化心理上的原因。

被解放的艺术

落在周深翻唱的这版《达拉崩吧》上，在未对原曲歌词改动的情况下，周深融入了两大特色：一是他分饰N角的高度戏剧化；二是他举重若轻的美声唱法。换言之，他是在玩这首歌本身，他所采用的一切形式都在演绎这首歌本身。以往对于《达拉崩吧》的演绎改动的更多是歌词，而周深改动的正是唱法本身。

在知道了周深要演唱《达拉崩吧》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突然想起周深曾经在以美声和音乐剧为主要演唱形式的声乐节目《声入人心》里表演的《孤独的牧羊人》，这首来自《音乐之声》，采用约德尔唱法的作品为周深夺下了独唱请教成功的好成绩。在这首歌里，他就进行了角色转换和表演的结合，无论是惟妙惟肖的咳嗽还是哄孩子的片段都让人耳目一新。

说实话，上周起我就开始期待一个二次元版的《孤独的牧羊人》了，《达拉崩吧》绝对适合这样的演绎方式，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周深不仅仅是运用了什么唱法，他大胆地打破了某些边界，解构了歌唱艺术，使戏谑的表演和高雅的歌唱在一首作品里达到和谐。

与《孤独的牧羊人》不同，周深所演唱的《达拉崩吧》的第一句歌词就跳出五行外。他私底下玩的脱胎于动画片配音的“萝莉音大叔音御姐音”——配音中“变声”的技巧，被他强悍的演唱功底化入歌曲中，和高雅的美声唱法消弭差距，相得益彰，他真正让我体会到了技巧和媒材的无高下。

如果，以人声作为一种乐器来说，他让我想起用琵琶弹出电吉他声音的方锦龙先生，让我想起用古琴演奏的《威风堂堂》，交响乐队合奏的《海德薇变奏曲》。是这种高雅走下神坛，去除从历史中带来的肃穆和距离感，变成单纯的艺术形式，与时代进行了亲密无间的结合。无论是艺术规律上的本质相通，还是解放高雅艺术形式所带来的亲近感，周深的演绎都体现出了他面对唱歌这件事不设限、宽视野的格局。

自然地，周深曾被太多次地形容成天才——声音的天籁、语言的天分、模仿各种声音的惟妙惟肖，时至今日再看，毋宁说他展现了对待声音这种媒介的一以贯之的敏感。而平等的眼光是最为难能可贵的，能够发自内心地自如地运用自己的声带，既不傲恃自己的技巧，又不轻慢自己的爱好，而是用充满创造力和想象力的态度，把自己能够表现的内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我形容不出当我听到《达拉崩吧》时，我所感受到的作为歌手的周深传递给我的，真诚、烂漫、热切、天才。作为一个歌唱者，他如何是在“讨好观众”，他分明是在坦诚又享受地做他自己啊。

如周深所说：“到后面，其实我自己的选歌的节奏也变成了，要唱什么样的歌，才让大家知道，周深私底下是什么样的歌手。”

就是这样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模仿，千锤百炼的技巧，都是周深本来的样子。而且去看那个舞台就会直观地感受到，他有多么享受。只有真的在做自己，才会这样享受。

同时，正如前文所提到的，《达拉崩吧》是一首用电脑编辑的人声歌曲。它模拟出的人声是不受到人类的生理条件的一点点局限的，它是不设限的。

而周深的表演，完全把自己压缩向了人类生理极限。昨天我看到有人说他超越了歌唱AI，我觉得此言不虚。

周深的《达拉崩吧》带给听众的，是极度精准、极度眼花缭乱、极度不真实的震撼。我请大家试着去想一副纤毫毕现的超级写实的绘画，例如冷军的人物。你无法想象人怎么能画得跟摄影机一模一样，但是画作就在那。那种人类与机器瞬间的对调，永远带给人最刺激大脑、刺激神经的感官震撼。

写实的绘画，我们会说，画得太像了。

而超级写实的绘画，我们会说，画得太真了。

通过挑战人类极限表现出的东西，永远不会被轻视，永远会得到极大的瞩目。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看了视频毫不犹豫地在说“周深牛逼”，他在挤压人类生理的极限，他把自己逼向虚拟歌姬的表现，从而带给听众一种直击感官的冲击力。他居然还唱得比虚拟歌姬更快；他居然还跳了一小段舞，而在唱跳歌手流行的今天，我们知道跳舞对唱歌的气息影响有多大，而他就用自己厚积薄发的功底，上演了一出传奇。

说到这里，我想说的也就（终于）说完了。【好长，我写论文都没这么仔细【你

其实还有没说到的，比如说编曲中的二次元元素（开头的《海德薇变奏曲》、极乐净土、超级玛丽的游戏音效），都在支撑这个作品，使它的所指更加确切。

而我也在想，谁会读到这篇文章，本来就不赞同的人大概是不会读到的，或者觉得这人怎么这么能瞎扯【但是其实我也不太自信我也觉得我好像在瞎扯。

但是我浅薄的眼光能看到的就是这些，过度解读也好，妄自揣测也罢，我能够真实讲出的全部观点和感受，就是以上。

最后我要指出，我夸了这么多，但是我并没有把周深这首《达拉崩吧》捧上神坛的意思，我也不觉得它会流芳百世。流行文化本身就是光彩夺目而瞬时短寿的。

但是我不觉得周深在《歌手·当打之年》的舞台上演唱这首歌，有任何不合理。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