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要英雄，我们只希望你好好活着：从2008年“范跑跑事件”到2020年“李文亮事件”

  之所以想写这篇文章，是因为在知乎上看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李文亮医生算英雄吗？”

  也许，这就涉及到当今这个社会对“英雄”一词的理解和定义了。 

  我们先从2008年的“范跑跑事件”说起。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发生时，正在四川都江堰光亚学校课堂上讲课的一位老师范美忠，因为没有主动保护学生而是自己第一时间跑出了教室，遭到全网铺天盖地的批评，一瞬间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被冠上“范跑跑”的名号。

  如果范美忠只是一个普通人，假如他能在地震中幸存下来，那应该是可喜可贺的事情。但，就是因为他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教师”，他身上就被无形地捆绑了各种各样的道德上的责任和义务。因为师者不仅要教学生知识，也要教学生做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可能影响一个学生的一生。

  但是仔细想想，我们真的有权利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指责一位无比珍爱自己的生命并且最终成功保全了自己生命的人吗?

  这正是当年攻击“范跑跑”大军中的一员，记者吴聪灵所深深反思的。多年以后，她心中终于有了答案。

  2015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7周年，吴聪灵公开发表了一封对范美忠的致歉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范没有在地震来临时表现出高尚的德行，但他并没有侵犯他人的权益。他能活着跑出来，本身就是对社会养活他所付出的代价的完好保存与升值。他成长的社会历史时空并没有赋予他救人的使命。故，如果范的行为必须受到谴责，那么，从逻辑上讲，首先应该被谴责的应该是他生存的社会。”

  教师也是人，不是神。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在灾难面前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利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人之常情。

  试问这些指责范美忠没有保护学生的群众，如果能换位思考下，把自己放到范美忠的位置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救出学生，牺牲自己”呢?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关于这个问题，2008年6月2日，张若渔在新华网发表了评论：《一个普通老师眼里的范美忠》，以一个忏悔者的身份自白：“我要有多少的勇气、意志和祝福才能跟范美忠勒石为碑、泾渭分明？我清楚且痛苦地知道，我与范美忠的距离看似很远，其实又是那么的近，可能不过隔着一场地震。我扪心自问，如果我处在范美忠的位置上，我会怎么办？我是会像他一样兀自跑掉，还是会和学生生死与共？这个问题在心中被问了无数次，但我始终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以至现在，我已经拒绝回想和回答这个问题。我的恐惧和勇气一样强大，也一样渺小。”

  假如范美忠真的和学生生死与共了，假如他为了保护学生付出了死亡或残疾（当然也有可能毫发无损，那是最好的结局)的代价，媒体一定铺天盖地地报道、赞扬，我们大众当然看着很心酸，很感动，全社会的人都把他当成“英雄”。

  可是对他自己呢?对他的家人呢?对所有爱他的人呢?

  假如他去世了，他的家人当然会为他感到骄傲，但同时，他们也永远失去了最亲爱的儿子、兄弟。这么大的悲痛，攻击范美忠的人们当初考虑过吗?假如他们就是范美忠的家人，他们会支持范美忠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一个“英雄”的名号吗?他们真的愿意并且接受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吗？

  假如他残疾了，他自己当然也会为他感到骄傲。但是他余生的生活质量呢?他会再也不能做任何的体育运动，再也不能参与任何体力劳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会非常艰难，甚至可能被社会上的部分人歧视。

  一个人选择牺牲自己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和决心的事情。选择在什么时候牺牲生命，选择为什么人牺牲生命，这完全应该是他自己的选择。任何人都没资格也不应该强迫一个老师为学生牺牲生命，一个医生为患者牺牲生命，一个警察为群众牺牲生命。正如范美忠本人所说：“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我的女儿我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的。因为成年人我抱不动，间不容发之际逃出一个是一个。”我们不是他本人，如果他自己不想放弃自己宝贵的、只有一次的生命，作为和范美忠素不相识的人，我们没资格强迫他这样做。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实际上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中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剥夺他生活的权利，健康的权利。他能够在地震中毫发未损地活下来，本身就是他自己对生命的热爱的表现。

  况且，假如范美忠真的成了当之无愧的“英雄”并且为之付出了牺牲自己健康的代价，他的事迹也不会永远被人记得。一年两年有人记得，三年五年有人记得，但十年呢？二十年呢？当他已经年老呢？

  到那个时候，谁来关心他？谁来爱他？“英雄”的名号，能守护他一辈子吗？

  就对范美忠本人来说，根据他在地震中的表现以及事后在网络上发表的言论，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他想要的是一具有生命活力的、健康的身体，而不是一个畸形的“英雄”的名号。

  对于这次李文亮医生的事件，我的观点依然是这样的：

  评判一个人是不是“英雄”的标准是多种多样的。我们不需要经过所谓的“舍己救人”这样的字眼包装出来的形式上的“英雄”，病毒肆虐的特别时期，我们最希望的，是每一个在最前线冲锋陷阵的医疗工作者能好好活着。李文亮医生作为新型冠状病毒的“吹哨人”，用他的行动证明了医者存在的伟大价值，他就已经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人们心中的英雄，不需要世人再给他冠上标签。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我们自己、社会中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尽己所能地发光、发热，为社会尽可能多地创造价值，那么，每个人，都可以是英雄。

 向李文亮医生 致以崇高敬意和诚挚哀悼！